馬曉霖(浙江外國語學院教授,環地中海研究院院長)
10月13日,以色列尚未對本月1日伊朗發動的大規模導彈襲擊實施報復,中東局勢依然處于高度緊張且充滿未知的狀態,國際原油價格不斷飆升并已超過每桶80美元,一旦東地中海戰火燃向波斯灣,油價可能躥過每桶100美元。
依據以色列國家戰略傳統和當前中東地緣博弈態勢,其反擊伊朗的第二只靴子大概率遲早會落下,只是尚未做好軍事、外交準備,尤其受到美國和海灣阿拉伯國家立場的掣肘。
伊朗向以色列發射約200枚導彈,報復以軍轟炸黎巴嫩真主黨總部并殺死其領導人納斯魯拉,以及在場的伊朗伊斯蘭革命衛隊高級將領尼爾福魯尚。盡管這一波伊朗攻擊依然外交作秀色彩強烈且大部分被攔截摧毀,但是,以色列部分軍事和情報設施依然被精準擊中,表明伊朗遠程突防和打擊能力不可小覷,以色列空防體系也并非固若金湯。
以色列總理內塔尼亞胡誓言一定會實施令伊朗難忘的回擊。自立國以來,以色列一直奉行威懾戰略作為國防政策核心和基礎,即維持強大和壓倒性軍事能力、不受國際法約束地先發制人和遠程空襲,加倍懲罰和報復他國或非政府行為的武裝挑戰。但是,兩周時間過去,以色列復仇的“達摩克利斯劍”高懸未落,猶豫不決,既有以色列自身實力的局限,也有復雜國際關系和地緣利益的牽絆。
首先,“七線”作戰的以色列必須慎重推演與伊朗沖突升級和擴大的后果。一年來,以色列在其控制區與加沙地帶和約旦河西岸的哈馬斯武裝人員進行史無前例的軍事決戰;同時對付北方真主黨、南方也門胡塞武裝、東方伊拉克什葉派民兵,并繼續空襲敘利亞目標,延續與伊朗或明或暗的較量。顯然,以色列戰略困境空前嚴峻,耗神耗力的程度不亞于冷戰時期的五次中東戰爭。
其次,以色列軍事重點由“南征”加沙轉向“北伐”黎巴嫩,無力同時跨境“東擊”更為強大和難纏的伊朗。以色列畢竟是小國,戰略回旋空間、綜合實力、軍火儲備和常規軍力規模均十分有限。在漫長的歷次中東戰爭中,以色列逐步形成各個擊破、努力掌握制空權、集中力量解除優先威脅的策略。對于面積是自身幾十倍、軍事力量強大而且遠隔阿拉伯半島的伊朗,以色列無法重現既往它對埃及、黎巴嫩、敘利亞和約旦等鄰國的軍事勝利奇跡。如果反擊效果不彰或引發伊朗新一輪報復,以色列維護幾十年的戰略威懾將變成“皇帝的新裝”,“不可戰勝”的神話也會破產,國家安全勢必陷入新的困境,面臨新的挑戰。
其三,以色列內部分歧日益嚴峻,陷入軍事勝利和政治失敗悖論。以色列安全內閣對是否擴大和延長戰爭狀態始終充滿爭議,并日益聚焦于內塔尼亞胡與國防部長加蘭特的決策分歧,甚至擴大為二人對未來利庫德集團的掌控權角逐。此外,以色列長期維持的發展與繁榮已讓位于看不到終點的沖突與戰爭,投資和生存環境急劇惡化,大量外資外企和僑民撤出,精英人士紛紛去國他投,甚至國民未來移民傾向明顯增強。
其四,美以關系是以色列遲遲沒有反擊伊朗的關鍵外交因素。盡管美國將以色列安全列為中東核心利益之首,但是,華盛頓的戰略重心早已不再是中東而向歐洲和“印太”地區轉移,尤其不希望戰火蔓延到波斯灣而將美國和伊朗拖進直接沖突。隨著白宮爭奪戰接近“賽點”,擔心沖擊民主黨選票的拜登政府對好戰的以色列政府日益不滿,抱怨近乎公開,強烈反對以色列襲擊伊朗核設施,擔心引發核泄漏或導致德黑蘭退出核不擴散體系;也規勸以色列盡量放過伊朗石油設施,以免引發新的全球性能源危機。
其五,海灣阿拉伯國家反對以色列升級和擴大與伊朗的沖突,也讓以色列舉棋不定。這輪沖突已廓清中東地緣新格局——傳統上阿拉伯國家主導的對以沖突不復存在,讓位于伊朗領導的“抵抗軸心”與以對抗。與以色列實現關系正常化的六個阿拉伯國家,也都努力維持與伊朗對話與和解成果,期盼中東和平,聚焦自身發展,既不希望以色列一意孤行而惡化民間輿論,更不想被拖進更大范圍戰端。如果以色列報復伊朗而引發局勢失控,美以阿三方近年努力建設的“中東小多邊”或“中東版北約”安全體系將會流產,以色列會葬送來之不易的外交成果。
以色列確實已標定伊朗多種重大打擊目標,包括核項目、石油設施、軍事基地、基礎設施乃至政治和軍事領導人等。然而,打與不打,怎么打與打什么,取決于以色列政府決斷或曰以美政府的磋商與協調,并共同承擔后果。
近日媒體爆料稱,以色列已從其渴望與之關系正常化的沙特得到伊朗秘密免戰交易建議。最樂觀的前景是,以色列充分考慮與美國和阿拉伯世界的關系,以避免局勢升溫為臺階,保留但暫時凍結對伊朗的報復權利,一如海灣戰爭期間放棄回擊薩達姆政權的導彈襲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