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太行山區(qū)山西省陵川縣錫崖溝村的峭壁上，有一條被當?shù)厝朔Q為“天路”的掛壁公路，公路全長7.5公里，從1962年開始修建，歷時30年開鑿建成。掛壁公路通車前，位于太行山深處的錫崖溝村村民前往縣城要花大半天時間。如今，錫崖溝掛壁公路已成為距縣城不到一個小時車程的旅游景區(qū)。新華社記者詹彥攝
巍巍南太行，石崖林立。山西晉城陵川縣境內(nèi)，一條落差600多米、長約7.5公里的掛壁公路在懸崖峭壁上蜿蜒而下。
這條公路因其奇險風貌，每年吸引數(shù)十萬游客前往參觀。臨崖而立，透過崖壁上大大小小的鑿坑，一幅山民與命運不屈抗爭的動容圖景忽現(xiàn)眼前。
半個多世紀以來，地處深山的錫崖溝村民因山困，與山斗，又因山興。如今，在高質(zhì)量發(fā)展的時代大潮中，不懈追求美好生活的他們，再次站到命運的十字路口。
怨山
沿著掛壁公路來到錫崖溝村，儼然步入“世外桃源”：群山環(huán)抱中，穿村而過的紅巖大峽谷流水潺潺，村民依山而居，一派山水田園風貌。然而，過去幾百年間，村民們在這十余平方公里的土地上，看似怡然，實則困苦。
65歲的老支書宋志龍說，由于四周都是陡峭的高山，至新中國成立，錫崖溝通往相鄰的河南省只有兩條艱難的小道，一條叫“螞蟻梯”，一條叫“老爺梯”，意思是神仙、螞蟻都難行。村民們?nèi)チ甏h城，要經(jīng)由逼仄的古道翻越村后那道六七百米高的懸崖，平常得走兩天。一到冬天結(jié)冰便寸步難行。
由于交通不便，錫崖溝村民幾乎與世隔絕，過著自給自足、自生自滅的封閉生活。“村里自古多光棍、多文盲，村民有病只能硬扛，扛過就活，扛不過就死。”宋志龍說，到新中國成立初期，90%以上的村民都沒出過山。
20世紀60年代初，當時的縣委書記騎馬到錫崖溝調(diào)研，行至村后崖頂，再也無路可走。勞累的馬匹走到懸崖邊，往下面的錫崖溝村看了看，嚇得往地上一臥，再也沒能起來。書記一行相互攙扶著下到錫崖溝，問村民們有什么要求。村民們異口同聲：“修路！出山！”
很快，陵川縣就給錫崖溝村撥了3000元修路款，用吊籃從崖頂滑下送到村里。這一年是1962年。三年過去，錫崖溝村修出一條1米多寬、八九公里長，從溝底通到崖頂?shù)膹潖澢纳铰贰?/p>
“這條路除了人，只能走驢，所以老百姓叫它‘驢道’。村集體買了九頭毛驢，從外面馱些老百姓需要的東西回村。因為路太艱險，毛驢都曾摔死過幾頭。”宋志龍說。
即便如此，村民仍然歡欣鼓舞。錫崖溝有史以來終于有了一條能走交通工具的“出頭路”。
斗山
有了路，便有了希望。娃娃們可以外出讀書，村民們也紛紛走出大山。
經(jīng)常外出的錫崖溝村民發(fā)現(xiàn)，外面的世界和村里完全不同，比如，外面有車。他們找到村支部，說：“我們也要修一條能走汽車的路！”
說干就干。1976年，村支部組織起了修路的勞力。村民們熱情高漲，卻缺乏技術，更沒有錢。靠著土辦法從下往上修，越修越困難。修修停停，花了快三年功夫只修了1公里多，怎么也修不動了。
這條斷頭路沒能把汽車開進來，卻把山上的狼引了下來。牲畜屢屢被狼禍害，村民們恨恨地說，這是“狼道”。
被大山壓了幾百年的錫崖溝村民，越想越不甘心。
1979年，錫崖溝再次修路。這次想的辦法是打一條穿山隧道。
這一年，在部隊當了幾年工程兵的宋志龍復員回村。勘察一圈之后，他告訴村民，隧道修不成。沒電沒錢沒技術不說，打進去之后連氧氣都沒有，放一炮，煙都出不來。村民們不服氣，繼續(xù)挖，結(jié)果一年下來只挖了32米。去問縣交通局，人家說：“按你們的進度，80年也修不通。”
“因為‘狼道’，大家對修路失去了信心，有的村民干脆遷往河南，一氣兒走了200多口人。這次參與打隧道的大部分都是光棍，指望著修通路，去外邊討個老婆。可一聽說80年才能修通，就全都蔫了。”宋志龍說。
此后，有一個放羊的村民，在“隧道”里圈放了100多只羊。老百姓就說，路沒修成，又給放羊的修了個“羊窯”。
經(jīng)歷了“狼道”和“羊窯”的失敗，錫崖溝村民再也不提修路的事。直到1982年，改革開放的春風通過“驢道”吹進錫崖溝。
“要想富，先修路。”不甘貧窮的村支部召集村民開會，再提修路。會上，沒了心勁兒的村民說，我們這樣自給自足就挺好；還有人說，修了幾次也沒修好，這次就能成？
會開了八天八夜。經(jīng)過村干部包自然村、黨員包戶挨家挨戶做工作，村民們最終統(tǒng)一了思想：為了好日子，再干一場。
出山
1982年底，錫崖溝村民再上太行。這一次，只能成功不容失敗。
山區(qū)修路本就不易，在錫崖溝修路更難。吸取前幾次失敗的教訓，村民決定依山就勢從崖頂往下修。“每修一段，就離家近一點，村民們就能看到希望，修路也有勁頭。”宋志龍說。
別的地方是修路，錫崖溝村民卻是在懸崖峭壁的堅硬巖石上鑿路。沒有技術不行，宋志龍和另外兩名當過工程兵的村民，帶著30多位青壯年邊修邊學。他們腰綁麻繩，手持鋼釬、錘子，在太行山上一個坑一個坑、一個洞一個洞地鑿了起來，兩年才鑿了130多米。
宋志龍說，那時年輕人上山修路，老年人在村家種地。每年正月“破五”就上山，臨近年根才下山。修路的人常年住在山頂?shù)拇笫^下或者半山腰的崖洞里，即便輕傷也不下火線。“錘子把手砸流血了，抓把土把傷口蓋上，繼續(xù)干！”
寒來暑往，眾志成城。到了1989年，終于只剩下崖壁中間的300米尚未貫通。這最后的300米，也是最硬的“骨頭”。“我?guī)松先シ排冢环排诰退健！彼沃君堈f，光1989年到1990年兩年間就塌方50多次。
因為塌方，一些人不敢干了，最后只剩宋志龍帶著12名親戚、同學堅持。有一次大面積塌方，差一點把他們?nèi)窳诉M去，塌下的山石用載重5噸的卡車拉了10次才清理干凈。
村民們說，這條路是拿血汗乃至性命換來的。1990年農(nóng)歷十一月，在一次放炮作業(yè)中，村里的老支書和一名村民雙雙被炸身亡。在這前一天，還有一位村民被石頭砸斷了腿。
30年，三代人。錫崖溝村民舍生忘死，只為走出大山！
1991年6月10日，錫崖溝村民耗費近十年時光鑿出的掛壁路正式貫通。望著從崖頂開下來的一輛卡車，村民們?nèi)绨V如狂：他們終于有了一條“能走汽車的路”。
近十年，動用義務工10.8萬個、開挖土石方23萬立方米、犧牲兩人、花費59.6萬元……錫崖溝人在太行山上鑿出了“中國鄉(xiāng)村筑路史上的偉大奇跡”。
“吃”山
掛壁公路，鑿開了太行山，也砸碎了錫崖溝人身上的禁錮。
錫崖溝西北緊靠王莽嶺、東南與河南天界山景區(qū)相鄰。這兩個地方都是南太行勝境。過去因為沒有路，錫崖溝與世隔絕。修通了掛壁路，錫崖溝人外出一看，發(fā)現(xiàn)這山山水水也能掙錢。
錫崖溝村支部決定，靠山吃山，開發(fā)旅游。
他們一邊整修村子下面的紅巖大峽谷，一邊繼續(xù)修路。這次修路，是通往河南。“河南那邊的景區(qū)開發(fā)早，游客也多。我們雖然與他們相鄰，但游客過來很不方便。”宋志龍說，1993年和1999年，錫崖溝又分別開始修筑兩條通往河南景區(qū)的道路。
路通后，錫崖溝“世外桃源”的風貌立即吸引了眾多游客。與此同時，山西王莽嶺景區(qū)也進入快速發(fā)展階段，掛壁公路也成為一個重要景點。
人流涌動，錫崖溝村民迅速捕捉到了商機。他們把自己的土特產(chǎn)拿到路邊售賣，開起了農(nóng)家樂，膽大的村民還買上汽車接送游客。宋志龍說，那幾年，村民大概買了七八十輛汽車，每輛車一年接送游客至少要掙1萬元，村集體門票收入每年也有10來萬元。
經(jīng)過幾年經(jīng)營，摸到門道的錫崖溝還依托天然的氣候資源打造避暑產(chǎn)業(yè)。村民們紛紛把閑置的房屋騰出來，接待全國各地前來避暑的游客。曾參與修筑掛壁公路的董山有在2010年也開了一個農(nóng)家樂。“生意很好，車天天停得滿滿的，最多的時候一年掙了20多萬元，2014年我又修了一棟房子。”他說。
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近年錫崖溝經(jīng)營避暑產(chǎn)業(yè)的農(nóng)戶最多時達到190戶，每到夏天全村6000個床位一床難求。村民每年僅農(nóng)家樂一項收入就達到人均1萬多元。
依靠旅游收入，董山有給三個兒子都置辦了房子，娶了媳婦。“過去錫崖溝窮，只能吃玉茭面、榆皮面，村里的女娃娃都嫁到能吃上白面的河南，村民們?nèi)⑾眿D很難，修路時還組織過‘光棍團’”，董山有說，旅游搞起來之后，村里的年輕人不用再出去，每年夏天農(nóng)家樂忙起來還得從外面雇人，一些遷到外地的村民都想回到村里。
村子紅火起來，各項事業(yè)都有了發(fā)展。“我們小時候上學，走‘驢道’翻山下溝，走一天才能到古郊鄉(xiāng)的學校。一個星期回一趟家，回到家就不想往學校去了。”59歲的董山有說，村子紅火起來之后，外面的老師也愿意來了，孩子在家門口就能上學。
山還是那座山，但在錫崖溝人眼里變得不一樣了。
光棍多、文盲多、與世隔絕的凄苦日子，像太行山上鑿開的碎石一樣，被錫崖溝村民徹底丟進了谷底。
興山
進入新世紀，為了發(fā)展王莽嶺景區(qū)，當?shù)卣復艘粭l直通錫崖溝的隧道，實現(xiàn)了錫崖溝與景區(qū)的循環(huán)交通。
近幾年還修建了陵川縣城到王莽嶺景區(qū)的高速公路，下一步山西省太行一號旅游公路也將修到這里。
交通日漸便捷，錫崖溝到陵川縣城開車只需30多分鐘，來錫崖溝的游客每年少則10幾萬，多則20幾萬。錫崖溝村也被納入王莽嶺景區(qū)，每年僅出租掛壁公路景點的經(jīng)營權就能收入16萬元。
“但是這兩年錫崖溝發(fā)展也遇到了瓶頸。”錫崖溝村現(xiàn)任支部書記楊陽說，環(huán)境承載能力大大削弱，村民增收遇到瓶頸，已經(jīng)到了不轉(zhuǎn)型不行的時候。
多位村民說，每年夏天錫崖溝僅常住的避暑游客就五六千人，再加上散客，往往人滿為患。游客吃喝拉撒全在一條溝里，污水、垃圾都往峽谷河道里倒。“村子紅火了，村民們也有了錢，但無形中把環(huán)境也破壞了。”董山有說，沒有了好環(huán)境，錫崖溝就沒有了“根”。
村民們散小亂的經(jīng)營格局也難以為繼。“錫崖溝產(chǎn)業(yè)同質(zhì)化很嚴重。避暑的農(nóng)家樂，你干我也干，你干什么我也干什么，嘩啦嘩啦，大家都上。價格上你50、我45，你45、我40，最終破壞了整個市場。”負責王莽嶺景區(qū)經(jīng)營的陵川縣太行云頂旅游開發(fā)有限公司營銷副總經(jīng)理張青龍說。
越來越多的錫崖溝村民意識到，保住綠水青山才能有金山銀山。
近兩年，山西省和晉城市對王莽嶺景區(qū)進行了重新規(guī)劃，準備將其打造為中國太行山脈的代表型龍頭景區(qū)，錫崖溝村被賦予“太行天堂”的定位。根據(jù)規(guī)劃，錫崖溝村要建成一個太行水鎮(zhèn)項目，村里還有了對農(nóng)家樂等進行集約化經(jīng)營的想法。
一場旅游業(yè)轉(zhuǎn)型升級的新戰(zhàn)斗在太行山上打響。運行了近30年的錫崖溝掛壁公路得到治理，新建了擋墻、防護網(wǎng)。錫崖溝村內(nèi)的道路重新進行了修建，河道治理也已完成了清淤，土石方開挖和回填等施工也在有序推進。涉及一半村民的舊村拆遷工作也基本完成，回遷安置項目全面開工。
錫崖溝村民的農(nóng)家樂生意在2019年已經(jīng)全部停止，許多過去建起的房子要拆除。一些村民不理解，董山有還幫著做工作。“老百姓的利益，政府肯定會考慮。將來統(tǒng)一重建，污水等統(tǒng)一處理，只會把環(huán)境搞得更好，等于是救了錫崖溝哩。”他說。
楊陽說，依托王莽嶺景區(qū)升級，錫崖溝村正在推進集體產(chǎn)權制度改革，準備把掛壁公路、集體土地等集體資產(chǎn)，以入股的形式加入景區(qū)公司，到了年底分紅，村集體有了收入，也能普惠到每位老百姓身上。整個景區(qū)建好后，老百姓有勞務收入、入股分紅，還能自主經(jīng)營農(nóng)家樂、土特產(chǎn)品等。
良好的發(fā)展前景吸引著外出青年回流，錫崖溝振興有了更多的人才支撐。現(xiàn)年37歲的牛勝利2001年考上大學走出大山，2019年4月返回錫崖溝，負責王莽嶺景區(qū)網(wǎng)絡監(jiān)控等工作。“過去為了生存，大家都想出山。現(xiàn)在返鄉(xiāng)，想為家鄉(xiāng)的鄉(xiāng)村振興和景區(qū)提升改造貢獻一份自己的力量。”他說。
亙古以來，太行群山巋然不動，大山腳下的山民卻從未放棄抗爭。這種抗爭，凝聚著中華民族堅韌不拔、奮發(fā)圖強的精神圖騰，譜寫了一曲感天動地的奮斗史詩，更昭示著新時代愈發(fā)美好的未來。
錫崖溝村民堅信：不遠的將來，錫崖溝會發(fā)展得越來越好，他們的生活更會越來越好！（記者晏國政、許雄）
（晏國政、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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